伍尔夫是二十世纪文坛最有趣的灵魂之一。许多人知道弗吉尼亚·伍尔夫,是因为她的《一间自己的房间》,还有书中那句耳熟能详的「一个女人如果打算写小说的话,那她一定要有钱,还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。」
「最具影响力的现代主义作家之一」,「女权主义者」,「精英主义者」,「反战主义者」,「反犹主义者」,「重度抑郁症患者」,「同性恋」,「双性恋」,「性犯罪受害者」,「性冷淡者」,等等。
亲友们说她「语出惊人」,「爱抽卷烟和雪茄」,「渴求爱与注意力」,「拒斥愚蠢和矫饰」,「不安」,「羞涩」,「极度傲慢」——怎么说呢,这些词同时成立又全部失真。
1941 年 3 月 18 日,弗吉尼亚走进雨中。回家时她湿透了,发着抖。丈夫伦纳德询问时,她轻描淡写地说:「我不小心掉进河沟里了。」
十天之后的清晨,弗吉尼亚再次独自离家。她寓所旁的欧塞河正在涨潮,河水湍急而寒冷。此前,常有当地人看到弗吉尼亚在河畔遛狗。
她从岸边捡起了一块石头,放进口袋里,扔掉手杖,然后像奥菲利亚一样没入了河水中。
一个月后,五个骑车出行的少年发现了弗吉尼亚漂浮的尸体。她死时穿着一件皮草大衣,腕表停在十一点四十五分。
在广泛的哀悼与震惊中,一个叫维塔·萨克维尔·韦斯特的女人在日记中写道:「此刻我孤身一人。忽而感到对维吉尼亚的渴望。」
给弗吉尼亚写传记的人痛并快乐着:她从少年时代起就多思,敏感,善于自省,没事就在日记与信笺中剖析自己。
弗吉尼亚用半真半假,半诙谐半真挚的文字描摹自己的形象,以作者的巧思将自己打造成了一件作品。
我们看到的,多半是她希望我们看到的。你可以想象自己在玩一个解密游戏,而破局的第一步就是逃出精巧的文字藩篱。
两年后,弗吉尼亚亲近的兄长托比去世。值得一提的是,他是赫赫有名的布鲁姆斯伯里团体的发起者。
弗吉尼亚的血脉中有不稳定的因素。她大哥托比时时发狂,有自杀倾向。一个表兄弟死在精神病院里。另一个继姐劳拉智力低下。父亲精神衰弱。弗吉尼亚本人则终生与抑郁斗争,至少两次尝试自杀。
杰拉尔德比弗吉尼亚大十二岁。弗吉尼亚还是个孩子的时候,杰拉尔德潜入她的房间,开始「探索」她的身体。弗吉尼亚后来写道,她仍然记得那双手探入她衣服并逐渐下滑的恶心触感。弗吉尼亚自杀前不久还给朋友写信提到此事。
在弗吉尼亚的亲人相继离世后,乔治顺理成章地以安慰为名接近她,在夜间进入她的房间,躺在她的床上,强迫性地亲吻,抚摸,拥抱她。
后来,猥亵已不限于夜晚和私人空间。乔治开始在公共空间抚摸弗吉尼亚,甚至在上课的时候性侵她。
并没有人警觉。众人都觉得乔治是个疼爱妹妹的好哥哥,弗吉尼亚和瓦妮莎也因此不能公开表示对乔治的厌恶。
后来弗吉尼亚选择用文字讲述,采用了她一贯的有抽离感的文风,像解剖一样俯瞰自己——这在二十世纪初需要赴死式的勇气。
不知道与被性侵的经历是否有关,比起她的婚姻和几段异性恋爱,弗吉尼亚与女性缔结的关系要复杂,细腻,热烈得多。
在弗吉尼亚去世前的几个月,她曾对朋友说过,除了丈夫伦纳德和姐姐瓦妮莎外,维塔是她「唯一爱过的人」。
维塔·萨克维尔·韦斯特是一名贵族。她家庭的寓所是巨大的诺尔庄园,家族历史则能反推到一千年前的征服者威廉时期。
可能是母系的血统使然,维塔没有一般贵族的拘谨和陈腐气。如果说弗吉尼亚像水晶茶杯,兼具英武与异域妩媚的维塔则是有金属花纹的大马士革短刀。
不过弗吉尼亚早就想出了更贴切的比喻。在她们的通讯中,弗吉尼亚将维塔比作「牧羊犬」,她自己则是「一只小鼹鼠」。
现在想象这是电影里的一个慢动作镜头。以冷色的伦敦街景为背景。画质有胶片的明艳色彩和颗粒感,特意做过了失真处理。
想象一下鱼腥气和集市的纷乱,还有格格不入却莫名和谐,美貌如刀锋似的维塔。
「突然点亮的烛火似的光芒,长袜箍在一双山毛榉似的小腿上。燃烧的粉色,堆积的葡萄,垂坠的珍珠。」
弗吉尼亚的母亲和继姐都是典型的「房中天使」(angel in the house)——维多利亚时期的贤妻良母。
在这点上东西方倒是颇有共鸣,讲来讲去都是那一套:女人要主内 ,柔顺,慈爱,多产,乐于奉献与牺牲,给孩子以道德上的影响。
弗吉尼亚的父亲莱斯利不是什么省油的灯。妻子朱莉娅不但要照顾他的起居,教育子女,还要疏解他的情绪,聆听他无休无止的抱怨和包容没来由的坏情绪。
朱莉娅年纪轻轻就(被累死)去世了。她与前夫的女儿史黛拉出于责任心与同情接替了她的工作,像母亲一样抚养四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。
说实在的,史黛拉大概对自己情绪化的继父没什么好感,只是囿于对母亲的承诺耐着性子度日罢了。但她的四个异父弟妹,尤其是瓦妮莎和弗吉尼亚,都与她关系非常好。
自从妻子死后,莱斯利陷入了一种自我陶醉式的忧伤状态,每过几天都要上演一出自怜自伤的戏码。
没有写作,没有事业,没有爱情,什么也没有,只有一个戏精老头儿无穷尽的消耗。
成年后的弗吉尼亚一直以病人和被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在亲友面前。她善于使亲近的人,尤其是女人,对她产生保护欲。
这可能是母亲和史黛拉贤妻良母形象给她留下的阴影。弗吉尼亚在《一间自己的房间》中也提到过,她一直与「天使」的幽灵搏斗:「如果不是我杀死天使,就是天使杀死我。」
弗吉尼亚不甘于做牺牲品与奉献者。与其像母亲和姐姐一样被消耗而死,还不如像父亲一样一生做个病人,接受他人的照顾。(当然,弗吉尼亚比她爹要迷人自立得多。)
按年纪来说,下一个顶上做当家主母的应该是大姐瓦妮莎了。但是瓦妮莎可不是什么屋中天使。
后来成了名画家的瓦妮莎在很多方面比弗吉尼亚还新锐强硬。她对父亲的无理取闹表示不以为然,拒绝像亡母和亡姐一样包容他。
弗吉尼亚与她的关系极为密切,不仅是血亲,更是灵魂相通的知音——瓦妮莎的画作时常启发弗吉尼亚的写作。
瓦妮莎跟克莱夫·贝尔结婚的时候,弗吉尼亚充满了嫉妒和痛楚。克莱夫是她们的朋友,也是布鲁姆斯伯里团体的重要成员,但是姐控弗吉尼亚怎么想都觉得克莱夫配不上瓦妮莎。
在被两个同母异父的哥哥性侵后,弗吉尼亚在很多年内对男性无法产生任何浪漫情愫。
后来,弗吉尼亚爱上了母亲前夫家族的朋友维奥丽特·迪肯森。从信件往来来看,维奥丽特回应了这份爱。
这份感情从 1902 年延续到 1907 年,虽然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,却相当激烈。
弗吉尼亚自省道:「出于某种原因,我希望从每个人身上得到一种母亲似的保护。」
确实。她在维奥丽特,瓦妮莎,丈夫和后来的维塔身上都得到了这种「母性」之呵护。
爱上弗吉尼亚,也意味着要成为她的监护人。要据实评判她的作品,不能阿谀奉承也不能过分严厉;要监督她在十点睡觉;要带她去散步;要给她吃合宜的食物;不能在她面前显得愚蠢;要减轻生活与病痛给她的压力,还得安抚她的情绪。
相比之下,弗吉尼亚对男人的感情程式化得多。她并不像一样爱他们,也无法对他们产生性幻想,而将他们看作潜在的结婚对象与调情对象。她的温柔,激情和嫉妒几乎只对女人展露。
弗吉尼亚成年后,哥哥乔治(就是那个性侵犯)待价而沽似的将她推进所谓上流社会的社交圈子,逼她精心打扮,与图有家产和头衔的傻瓜们进行不咸不淡的对话。
所有人都大吃一惊。弗吉尼亚回忆道:「年轻女人开口说话,表达自己的思想,这让他们非常不适应。」